编者按
老年人口规模的持续扩大在康养、护理、旅游、适老化改造等多个领域引发了新的需求,蕴藏着巨大的消费能量。其中,家庭照护扮演着基础性、不可替代的角色,不仅是传统养老文化的延续,更是缓解社会养老压力,促进新兴市场发展的重要途径。作为应对老龄化挑战的缓冲带,家庭照护日益面临着家庭小型化与照护能力下降、照护者负担过重、专业化需求持续提升等现实挑战。同时,当社会热议旅居养老等商业机遇时,失能老人的尊严维护、照护者的心理支持、代际责任的社会化分担等深层命题仍需更为实际的解决方案。
在此背景下,《企业改革与发展》特专访了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胡泳教授。在从“学者”向“家庭照护者”的身份转变中,胡泳教授的照护实践与思考既展现了照护者的个体经验独白,也成为了透视我国银发经济浪潮中家庭照护现状及未来发展方向的重要切口。
养老格局与家庭照护
《企业改革与发展》:我国正面临“9073”养老格局与高龄失能人口激增的挑战,您认为,社会和人口趋势对我国养老模式产生了哪些具体的影响?
胡泳:在社会和人口结构持续演变的当下,家庭照护面临的挑战愈发严峻。从人口趋势来看,老龄化加速是最为显著的特征。我国老年人口规模持续扩大,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2020年我国60岁及以上和65岁及以上人口分别为2.64亿和1.91亿,占总人口的18.7%和13.5%,相较于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我国60岁及以上和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分别增加了5.44%和4.63%。预计到2050年,我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数超过3.66亿,占总人口比例超过26.1%;高龄老人(80岁及以上)预计将会达到1.15亿,占老年人口数量的31.4%。老年人口高龄化、失能化趋势明显,这直接导致家庭照护需求呈几何级数增长。
而从养老格局来看,我国养老呈现的“9073”格局,即90%左右的老年人居家养老,使得家庭照护成为主流选择。在文化层面,东方文化奉行家庭主义价值观,孝道观念在照护框架中发挥重要作用,家庭照护者更易体验到对家庭成员的强烈依恋、奉献和认同感。从照护内容来讲,家庭照护者承担着诸多关键角色,如提供护理和家务帮助、情感支持,全天候执行保健和医疗任务,应对复杂系统,充当代理决策者等,这些是其他医疗保健或社会服务学科难以完全替代的。
尽管面临高龄老人数量增多、家庭规模缩小等挑战,家庭照护仍是我国养老照护的重要基础,对老年人的生活质量和身心健康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企业改革与发展》:您提到了家庭结构小型化、老龄化加速等制约家庭照护的因素,请您具体谈一下这些趋势对养老模式的影响。
胡泳:家庭结构小型化进一步削弱了家庭的照护能力,“4—2—1”家庭结构成为主流,一对夫妻需要照顾四位老人和一个孩子,家庭内部的照护资源严重不足。这种社会和人口趋势使得传统的家庭照护模式难以为继,越来越多的家庭开始寻求外部的照护服务,从而为银发经济中的照护服务市场创造了巨大的需求。养老机构、居家照护服务、老年护理培训等相关产业迅速崛起。但与此同时,也暴露出一系列问题,如养老机构床位供需不平衡,优质养老机构 “一床难求”,而部分低端养老机构却存在入住率低的情况;居家照护服务缺乏统一标准,服务质量参差不齐。这些问题不仅制约了家庭照护需求的有效满足,也影响了银发经济照护服务市场的健康发展,促使行业必须进行深度调整和优化,以适应新的需求格局。
家庭照护的现实与困境
《企业改革与发展》:根据您的经历和思考,当前家庭照护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什么?这些困难对照护者的身心健康以及家庭经济状况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胡泳:在我照护父母的过程中,深切感受到当前家庭照护面临着诸多难题,其中最大的困难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从照护任务本身来看,其复杂性和专业性超出想象。像我母亲病情加重后,我需要学习执行注射、更换导管、鼻饲等复杂医疗任务,但医院等相关机构却未能提供有效的培训,我只能通过看书、上网搜索、与他人交流等方式自行摸索,在这个过程中充满了担忧和不确定性,害怕因操作不当给母亲带来伤害。照护时间的持续性和高强度也让照护者压力巨大。母亲卧床期间,需要2小时一次翻身叩背,日夜不间断,这使得照护者长期处于疲惫状态,难以保证自身正常的休息和生活节奏。长期的精神紧绷和身体劳累对照护者的身心健康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许多研究表明,家庭照护者普遍存在心理困扰,抑郁、焦虑等负面情绪高发,我自己在照护过程中也时常感到痛苦和压抑。身体方面,长期照护可能导致免疫力下降等健康问题,有研究发现长期照护者在照护结束后免疫系统仍可能处于紊乱状态。经济上,家庭照护的负担也不容小觑。一方面,为了满足老人的医疗和护理需求,家庭可能需要购买各种医疗设备、药品以及营养产品,这无疑增加了家庭的经济支出;另一方面,照护者因投入大量时间在照护工作中,往往会减少正常工作时间甚至放弃工作,从而导致收入减少,进一步加重家庭经济压力。
《企业改革与发展》:在家庭照护中,照护者面临的巨大压力对照护服务市场产生了哪些直接或间接的需求,又存在哪些阻碍市场有效供给的问题?
胡泳:照护者在家庭照护中承受着巨大的身心压力,这一现状对照护服务市场产生了多维度的需求。从身体层面来看,长期不间断的照护工作使照护者身体透支严重,他们急需专业的照护服务来分担工作,如临时照护、康复护理等服务,以获得休息和调整的时间。从心理层面,照护者面临着焦虑、抑郁等负面情绪的困扰,对心理咨询、心理疏导等服务需求迫切。此外,照护者还需要专业的培训服务,提升自身的照护技能和知识水平,以更好地应对复杂的照护工作。
然而,当前照护服务市场的有效供给却存在诸多阻碍。首先是服务资源不足,专业的照护人员数量短缺,且存在区域分布不均的问题,难以满足大量家庭的照护需求。其次,服务质量参差不齐,缺乏统一的服务标准和监管机制,导致照护服务市场鱼龙混杂,消费者难以获得优质可靠的服务。再次,服务价格偏高,超出了许多家庭的承受能力,使得部分有需求的家庭望而却步。这些问题严重制约了照护服务市场的发展,也加剧了照护者的困境,亟待通过政策引导、市场规范等手段加以解决。
《企业改革与发展》:随着人口老龄化的进程加快,独生子女一代也逐渐步入照护者的行列。在家庭照护中,独生子女家庭比多子女家庭面临的问题更为尖锐和沉重,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您觉得独生子女应如何尽早完成角色的转换,在一定程度上做好照护的准备?
胡泳:过去养老的问题为什么不像现在这么尖锐?首先,过去人的寿命没有现代人寿命这么长;其次,随着家庭结构的变化,很多老一辈人开始焦虑。其中,第一是对“孝顺”这件事的焦虑。孩子少了,家庭纽带也在变化,老一辈人会问:将来我的孩子真的会像我照顾父母那样来照顾我吗?第二是更现实的压力。现在一个孩子可能不仅要照顾自己的父母,还要照顾祖父母、外祖父母。也就是说,一位老人以前是由多个子女照顾的,现在可能只靠一个孩子,照护比骤降。对80后、90后,甚至00后来说,这是沉重的现实。他们没有太多选择,唯一的希望是社会能帮忙筑底。但问题是,面对我国当下的人口结构,这个“底”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筑起来。在老龄化日益严峻的今天,我们应该马上行动,该立法就立法,该出政策就出政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家庭照护者不是在“自顾自”,而是在为整个社会做贡献。照护者默默承担的,不只是亲情的责任,更是为社会减轻了巨大的压力。社会也应该有责任去帮助他们,大力发展和推动养老院、医院、社区服务以及医养结合的发展。而这些需要在至少十几二十年后,才能看见雏形,才能受益。
对于独生子女一代而言,从现在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一些调整,为身份的转变提前做些准备和铺垫,能在关键时刻减少措手不及的焦虑。当然,这些准备还远远不够,因为人总是在真正面临那个节点时,才会真正投入资源和精力来解决问题。不过有一些安排,是可以提前进行的:比如,你与父母是否异地生活?一旦父母年老、需要照护,异地就会变成极大的麻烦。照护的不便只是其一,更大的痛点可能是会造成一些遗憾,例如在关键时刻,你无法到场。提前把父母接到身边、变成同城生活,至少能在某种意义上预先解决掉一些问题。再比如,现在开始兴起的养老保险和养老理财工具,虽然目前还在初期阶段,但未来一定会逐步成熟。如果能早点未雨绸缪,也许就能避免在未来的某个关口“抓瞎”。
《企业改革与发展》:您认为政府在推动银发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应如何创新模式以应对家庭照护能力不足的问题?应如何建立一个完善的支持体系来缓解家庭照护压力?
胡泳:基于我的照护经历和对社会现状的观察,社会和政府在支持家庭照护者方面大有可为。
在政策层面,政府应加大财政支持力度。比如美国超过30个州通过的《照护者建议、记录和赋能法案》(CARE Act)就很有借鉴意义,我国也可以要求医院在患者出院时确定家庭照护者,为其提供照护相关的基本教育和指导,帮助照护者更好地应对。同时,政府可以通过税收优惠、补贴等方式,减轻照护者的经济负担,例如对购买老人护理用品的家庭给予一定的税收减免。还可以鼓励雇主为有照护需求的员工提供更灵活的工作时间安排,增加带薪照护假,让照护者在履行家庭责任的同时,不至于在职业发展上受到太大影响。
在社会层面,医疗保健专业人员应发挥更大作用。他们不仅要关注患者的病情,还要重视照护者的负担和需求,主动与照护者沟通,提供专业的护理建议和心理支持。可以建立专门的照护者咨询热线或线上平台,方便照护者随时获取帮助和信息。此外,社区也应积极参与,组织志愿者活动,为家庭照护者提供喘息机会,让他们能够有时间休息和调整。还可以开展各类培训课程,提升照护者的专业技能和应对能力。建立完善的支持体系需要政府、社会、医疗机构、社区等多方面协同合作,政府要做好政策引导和资源调配,社会力量积极参与提供多元化服务,医疗机构提供专业支持,社区则发挥基层优势,将各方资源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全方位、多层次的支持网络,才能切实缓解家庭照护压力。
国外照护体系有诸多值得借鉴的经验,如日本在照护体系中引入瑞典“Group Home”理念,倡导“若老人能做50%,则帮助完成剩余50%”,强调把老人当作正常个体对待,营造自然的代际交流环境,避免刻意施舍给老人带来压力;上述提到的《照护者建议、记录和赋能法案》,要求通过增加带薪休假、鼓励雇主提供灵活工作时间等政策加强对照护者的财政与工作支持,这些从理念到政策层面的举措,为构建照护友好型社会提供了有益参考。
家庭场域中的照护哲学省思
《企业改革与发展》:您曾翻译《数字化生存》并关注科技与人文的平衡,在照护领域,技术(如智能监测、远程医疗)如何既能提升效率,又避免对“人性化照护”的侵蚀?您对“技术赋能”与“重提判断”的辩证关系有何建议?
胡泳:在照护领域,技术如智能监测、远程医疗可通过实时追踪老人健康数据、远程连接医疗资源等方式,精准识别照护需求并优化服务流程,减轻照护者负担,让其有更多精力投入情感陪伴,从而提升照护效率。同时,需确保技术应用以维护老人尊严、保留人际互动为前提,如借鉴“Group Home”理念,让技术辅助而非替代照护者与老人的直接交流,在提供便利的同时,尊重老人残存的自理能力和情感需求,使技术成为增强人性化照护的工具,而非冰冷的替代方案,实现技术效率与人文关怀的平衡。
技术是一把双刃剑。例如,养老院用大屏监控老人情绪数据,试图“消灭负面情绪”,这种将人简化为数据点的做法令人不寒而栗。技术应服务于人性,而非取代人性。例如,智能床垫可以监测褥疮风险,但翻身叩背仍需护工的手温;远程问诊能解决部分医疗需求,但临终前的握紧双手无法被算法替代。“重提判断”意味着在技术狂飙中保留人文底线。政策应规定:任何照护技术必须经过伦理审查,确保其增强而非削弱人的主体性。例如,人脸识别对失智老人是折磨,但语音交互机器人可缓解孤独。真正的赋能,是让技术成为照护者的助手,而非监工。
《企业改革与发展》:您曾在文章中多次引用海德格尔“向死而生”和蒙田对死亡的思考,这些哲学理念如何与您的家庭照护经历产生共鸣?您认为直面死亡对理解照护的本质有何意义?
胡泳:在照顾母亲的四年里,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哲学命题,而是每一天的现实。母亲的阿尔茨海默病像一场“漫长的告别”,我目睹她逐渐失去记忆、语言甚至吞咽能力,最终只能卧床。这种不可逆的衰退让我深刻体会到“死亡是存在的终极可能性”——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死亡的非关系性、不可超越性,迫使我直面生命的有限性。
蒙田强调“预思死亡即预思自由”,这句话在我最疲惫时成为支撑。当母亲因无法吞咽需要鼻饲时,我曾恐惧自己无法掌握复杂的医疗操作。但蒙田提醒我,死亡并非敌人,而是生命的一部分。这种思考让我从被动应对转为主动接纳,照护的本质并非延长生命,而是在有限的时间里维护尊严。正如我在文章中写的:“陪伴所爱的人踏上最后的旅程是一种恩赐。”
《企业改革与发展》:您提到照护既是“锥心的痛苦”又是“心灵的宁静”,这种矛盾性如何体现人性中的张力?如何在哲学层面解释照护对自我认知的重塑?
胡泳:照护的撕裂感源于它同时是“给予”与“剥夺”。当母亲因失智无法认出我时,那种锥心之痛难以言表;但当她因我的陪伴而安睡时,又让我感受到一种近乎宗教的宁静。这种矛盾正是人性的真实写照——我们既脆弱又坚韧。海德格尔认为,日常生活的“非本真状态”让人沉溺于琐碎,而照护将人拉回“本真存在”。四年的照护让我从“北大教授”回归到“儿子”的身份,这种剥离社会角色的过程重塑了我的自我认知。我曾习惯于用理性分析问题,但面对母亲的病情,理性失效,唯有情感与直觉主导行动。这种转变让我意识到,照护的本质是对“存在即时间”的实践——在每一刻的陪伴中,时间不再是流逝的敌人,而是意义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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